绝代豪雄（二）：长社烈火
作者：王歆
1.
顿丘县衙的内堂。
曹操端坐于上，左右是七八位属吏和县中豪绅，正在欢笑饮宴。歌伎弹唱，侍儿满酒，气氛十分热烈。
突然，曹洪大踏步迈入，一脚踢翻了左首一张食案，案后的豪绅惊呼栽倒。
众人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，曹洪又接连踢翻数张食案。他抬腿正准备去踢曹操面前食案的时候，曹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，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：“子廉，不得无理！”
曹洪挣扎着吼道：“我受不了啦！咱哥儿两个千里迢迢来跟着他，不是整天陪他喝酒不干正经事的！”
曹操站起来，不怒反笑：“放开他，子孝――子廉，你要干正经事，什么才是正经事呢？”
曹仁慢慢放开双手，曹洪捂着脖子，大喘粗气：“你是一县之令，该不会没有朝廷交办的公务吧。”
曹操仰天大笑：“朝廷的公务！哈哈哈哈，朝廷除了催粮征税，还有什么公务？你难道叫我，堂堂一县之令，出城去挨家挨户收丁赋吗？”
他一指几名属吏：“他们就干得很好嘛。”
他走近几步，一把揪住曹洪的脖领：“你以为我曹孟德治理百里之县，还要事事躬亲，每天劳神劳力？你有工夫，干好自己的事去――兵带得怎么样啦？”
曹洪有点胆怯了：“不过七十三个土兵嘛，现在让他们上战场，面对数百名披坚执锐的士兵，都没有问题。”
曹操又笑：“明白啦？有大本事大志向的人，干小事更是轻而易举，所以说‘治大国如烹小鲜’。你兵练完了，还干什么，不喝喝酒还能干什么？”
他放开曹洪，张开双臂，仰首向天：“你们都知道我啦，穿不求绫罗绸缎，居不求豪屋广厦，只愿好女在怀，美酒盈樽，其乐也陶陶……”
曹洪翻着眼珠子：“我看你这县令也当不长。”
曹操大笑：“谁愿意长久只当一个县令！”
2.
雒阳宫中，曹腾的寝室。
曹腾卧在榻上，只剩最后一口气了，曹嵩、蹇硕跪在榻前。
曹腾含含糊糊地说道：“可惜，可惜……不能见孟德最后一面。”
他望向曹嵩：“这、这个大鸿胪也没什么可留恋的……我死以后，你马上辞了官回乡下去……乡下的田产，够你用一辈子的了……”
曹嵩点头，蹇硕却说：“好不容易弄到个大鸿胪，总得再干几年，为子孙多积攒点家业。”
曹腾摇头：“孟德自己会挣家业，很大的家业，不……用你们操心……蹇硕呀，我死以后，你不会为难孟德吧。”
蹇硕一愣，急忙磕头：“小子不敢。”
曹腾喘着气：“你哪里有什么事不敢的……要你心里就放下这段仇恨才行……蹇硕呀，士大夫视咱们宦官为毒蛇猛兽，张让他们又不跟你一条心……你小心哪，小心哪……”声音越来越低。
蹇硕和曹嵩一起磕头。
3.
平原上的官道，曹操、曹仁、曹洪都戴着重孝，策马狂奔。
4.
夜晚，简陋的驿站里，曹洪在铺被褥，曹操和曹仁相对而坐。
曹仁严肃地问：“大哥，你的志向究竟是怎样的？”
曹洪听了，也急忙凑过头来。
曹操闭上眼睛，缓缓地说道：“我要统率大军，平定四方的叛乱；我要扫荡陇西，让羌人永远归服王化；我要出征西域，再造西域都护。我要以军功得朝廷拜为列侯……”
曹洪一拍大腿：“那咱们兄弟也弄个都尉、将军当当！”
曹仁神色不变，又问：“听说，汝南许子将给大哥看相，说你是‘治世之能臣，乱世之奸雄’。当今天下，乱相已经萌发，如果真有一天，四方纷乱，你的志向仅仅是列侯吗？”
曹操睁开眼睛：“平定天下，重光汉室。我要是陈平、刘章，那你们就是周勃、灌婴。”
曹洪摩拳擦掌，兴奋莫名，曹仁也舒展开双眉，笑了：“是啊，这才是我佩服的孟德大哥呢。”
“咚咚咚”，有人敲门，曹操抬眼：“什么事？”
门外传来驿卒的声音：“有位颍川的戏孝廉，带了美酒过来，想与大人同饮。”
曹操正一正衣冠，站起身来：“都是豫州老乡，那就请吧。”曹仁、曹洪急忙退到屋角。
门开了，年青瘦削的戏志才，捧着一张食案，案上是一壶酒、一对盏，慢慢走进来，放下，与曹操见礼：“在下颍川戏志才。”
曹操还礼：“沛国曹操――戏先生请坐。”
二人在食案前后坐下，戏志才斟酒，曹操问：“戏先生从颍川往京城去吗？”
“不，”戏志才端起盏来，“志才前天离的京城，正要回家乡去。”
曹操也举盏，二人对饮一杯，曹操问：“曹某离京一年多了，不知道近来京里可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吗？”
“不寻常，很不寻常，”戏志才放下盏，再斟酒，“也就前些天，中常侍王甫刚被收捕杖毙。”
曹操瞪大了眼睛：“谁有这样大本事，扳得动他？！”
戏志才笑了：“司隶校尉阳球，检举王甫和党同宦官的太尉段�G，结果王甫杖毙，段�G自杀。”
曹操站起来，皱眉沉思：“当初陈蕃、窦武谋诛宦官，被王甫、曹节利用张奂，杀死士大夫、清流无数，第二次党锢之祸的余波一直延续到今天。如今王甫完蛋，曹节也有失势的征兆，也许可以趁机……”
戏志才摇头：“时机未到。你看吧，阳球怕活不过今年去。”
曹操望向戏志才：“那什么时候，时机才能成熟？”
戏志才也站起来，把酒盏递给曹操：“快了。志才昨夜观看天象，西方昂、毕间有煞气翻腾，直蹿至东方角、氐乃止，应在幽、冀、兖、豫数州，不出五年，必有大乱！”
曹操叹气：“这是迟早的事啊――还记得熹平六年，太平道首领张角以妖言惑众，司徒杨赐请求下诏诛杀，可惜皇帝不以为意。我看哪，作乱的一定是此人。”
戏志才扬扬眉毛：“世事纷扰，不谈也罢，来，喝酒。”
二人对饮，突然，戏志才叫了起来：“哎呦，原来曹公戴着孝哪，我竟然请你喝酒，这可……”
曹操低头望望自己身上：“啊，我自己都给忘了。”
二人相对大笑。
5.
夜晚，另一处驿站，装修稍微整洁了一些。曹仁和曹洪并排躺着，鼾声如雷，曹操在昏暗的灯光下奋笔疾书。
6.
雒阳，建章门外，曹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。
蹇硕气哼哼地走过来，把一卷奏章狠狠摔在曹操膝前：“你不要命啦，竟敢为陈蕃、窦武叫屈！”
他弯腰凑近曹操的脸：“不要以为王甫死了，就可以翻案。今天要不是我扛出你过世的爷爷来说好话，你早给张让他们剁成肉酱了――我最后一次帮你。”
他直起腰：“天子口谕，曹操老老实实回家守丧吧，国家大事，别乱插嘴！”
曹操面色阴沉，咬着牙强忍怒气。
7
曹操家中，装饰俭朴，架上、几上，甚至地上，到处都是简册和卷轴，与先前大不相同。
曹操站在窗前，一手端着酒卮，一手捧着卷帛，看一会儿，喝一口酒。
曹仁大步奔了进来。曹操听见响动，急忙抬头问道：“怎么样？”
曹仁喘气抹汗：“打听确实了，上月月底，张角兄弟起兵……”
曹操追问：“什么地方？”
曹仁回答：“不知道。”
“不知道？”
曹仁解释说：“青、徐、幽、冀、荆、扬、兖、豫，到处都是黄巾，谁也不知道张角兄弟究竟身处何方。”
曹操把卷帛和酒卮都放在几上，一面沉吟：“青、徐、幽、冀、荆、扬、兖、豫――八州，半个中国都是黄巾……”
“你也知道了，”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，紧接着，高冠博带的袁绍走了进来，“那就跟我走吧。”
曹操问：“哪里去？”
袁绍笑道：“合该你走运，大将军召见。”
曹操一愣：“大将军？那个杀猪的？”
袁绍大笑：“见了他面，你可别这么说。”他随即收敛了笑容：“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本事，倒好象有那么点雄心壮志，想做些事业――你我施展抱负的机会来了――还不快换套好衣服跟我走！”
8.
大将军官署，布置极为奢华，两旁并列执戟卫士，又多少有点庄严气氛。
胖胖的何进端坐主位，左右是数十位公卿大臣。
袁绍在前，曹操在后，疾趋而入，跪倒在地：“侍御史袁绍本初、议郎曹操孟德，拜见大将军。”
“阁下就是曹孟德，”何进态度踞傲，“什么出身？”
曹操回答：“先祖大长秋讳腾，家父大鸿胪讳嵩。”
“喔，原来是曹大长秋大人的……”何进立刻变了一副亲热的面孔，“怎么只做议郎，张让这批家伙太也不够、不够……嘿嘿。”好象是词汇量有限，他往往每句话只说一半。
袁绍插话：“孟德深通兵法，此次剿贼，希望大将军能够派他上前线去。”
“好，”何进回头望向身边的某人，“保为骑都尉，前往颍川，这个……剿贼。”
9.
雒阳城外，队列无数，旌旗飘扬。曹操与袁绍均戎装，并马而立。
袁绍望着曹操：“可惜，大将军离不开我，否则，咱们一块儿上前线去厮杀，可有多好。”
曹操笑道：“这个杀猪的，靠着妹子做了皇后，竟然一步登天当大将军，他懂些什么。全得靠你仔细辅佐，别出笑话，我们在前线才好放心打仗。”
袁绍回头望一眼士兵们：“京城的军队缺乏训练，你这次又只带三千人去，要多加小心。”
曹操感激地点头：“我明白。”
二人握手告别。曹操一踢马腹：“子孝、子廉，出发了！”
立马于后的曹仁、曹洪齐声答应，曹洪的声音尤其响亮。
大军开拔了。
10.
黑夜，曹军营地，万籁俱寂，连灯光也只有隐约几点。
曹操、曹仁、曹洪，遍身甲胄，围坐在一起。
曹操轻声问道：“这是真的打仗，不比在小县城里拿贼，有把握吗？”
曹洪一拍胸脯，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，还是够响亮的：“没问题！”
曹操笑了：“骄兵必败，别太过于自信了。”
曹洪忙道：“大哥放心，我曹洪……”
“在军中不能再称呼大哥、兄弟了，”曹仁打断了他的话，“要叫都尉大人。”
“什么都尉大人，叫起来多别扭，”曹洪作揖道，“反正曹洪是跟定孟德大哥了――最后再叫你一回大哥，以后改叫主公如何？”
曹仁一拍他的肩膀，笑道：“行，长学问了。”
曹洪忸怩地笑了，正想要说什么，突然跑过来一名士兵，单腿跪下：“禀报大人，贼军来劫营了。”
隐约地，远方传来马嘶声。曹洪大喜：“果然不出大哥……啊不，果然不出主公所料。”他站起来，面向曹仁：“咱们这就走吧。”
曹仁也站起来：“不要莽撞，依计行事。”
曹洪答应：“是。”
11.
曹军开入残破的颍川城。
曹操立马城门口，对并排的曹仁说：“到了颍川，有一个人一定要去拜访。”
曹仁笑了：“不用拜访，他自己已经来了。”
一个人从曹仁马后踱出，向曹操抱拳：“曹公，久违了。”原来是戏志才。
曹操急忙跳下马来，握住戏志才的手：“啊呀，志才，可想死我了！”
戏志才笑：“这回，咱们可以放开量，好好喝回酒了。”
“岂止喝酒，”曹操急切地问，“你现在在做什么，来帮我吧，怎么样？”
“曹公还是这样急性子，”戏志才笑，“当初我劝你别急着想给陈蕃、窦武翻案，你偏不听，差点丢了性命――做大事的，待时而动，不能急躁。”
“谨遵教诲。”曹操大笑。
12.
颍川城外，皇甫嵩的大营。
皇甫嵩戎装坐在帐中，曹操全身甲胄而入：“骑都尉曹操，拜见左中郎将皇甫大人。”
皇甫嵩急忙站起来，走到曹操面前：“早就听说雒阳北部尉曹孟德的大名，果然是年少有为――仗也打得好。不过，三千人怕不够用吧。”
曹操回答：“还好。但如果大人愿意增兵的话……”
皇甫嵩问：“你能带多少兵？”
曹操回答：“多多益善。”
皇甫嵩笑了：“竟敢自比韩信――好，年轻人有志气。我再给你添兵七千，汝水以南的贼寇就交给你了。”
曹操再次施礼：“多谢大人。”
13.
白昼，大路上，曹兵正在行军，曹操和戏志才并马而行。两人展开一幅地图，各执一端，指指点点地讨论――曹操明显有点无精打采。
曹仁摧马走了上来，望着曹操的脸色：“主公不舒服吗，没有精神啊。”
戏志才笑了：“这个嘛，有缘故的，我知道。”
曹操问他：“你知道什么？”
戏志才大笑：“军中没有女人，连酒也不敢畅饮，主公的两大人生乐趣少了一多半，他还能有精神吗？”
曹仁也笑了。曹操笑骂：“胡说八道。”
这时，一骑奔来，马上士兵翻身而下，单腿跪着禀报：“左中郎将在长社被围，请大人火速救援！”
曹操冷笑：“汝水以南交给我了――汝水以北，他真能一个人解决吗？”
14.
长社县城，城外黄巾军重重包围。
曹操站在城楼上，凭堞远望。皇甫嵩走了上来。
曹操回过头，向皇甫嵩道：“我看贼兵行伍不整，阵列散乱，又远离河流，靠着几口水井扎营，咱们正好……”
皇甫嵩也开口，二人同时说道：“火攻！”
二人相对而笑。
15.
夜晚，长社城外，黄巾军的营地。
数百名汉军各执火把，四处纵火，空中火箭乱飞，营地乱成一片。
高坡上，曹操、曹仁、曹洪、戏志才并马而立。
曹操望着坡下不尽的火光，一直延绵到远方天边，听着喊杀声、惨嚎声在四外响起，不由仰头叹息。
曹洪问：“二十万贼军，顷刻间灰飞烟灭，主公应该高兴才是，为什么叹气？”
曹操回答：“子廉啊，亡命之徒，不过张角兄弟、师徒数百人而已，哪里有二十万的贼人！这些都是善良百姓，大汉子民，只因为豪强的欺压、朝廷的昏聩，才受了妖言所惑，沦落到今天的下场。”
戏志才也说：“岂止二十万，据说全天下的黄巾贼，不下三百万。大汉一共多少百姓？恨不得三五户里，就出一个贼人。费多大功夫，才杀这二十万，三百万要杀到几时？杀了这三百万，大汉的百姓，还能够剩下多少？”
曹操摇头：“贼人不识军阵，便倾巢而来，剿灭不难。然而，只要朝廷一日不明，豪强一日不除，今天三百万，明天就是一千万，你怎么尽数剿灭？”
他又叹口气：“算了，不说这些泄气话了――子孝、子廉，如果天下太平了，我想回老家去隐居，咱们冬、夏读书，春、秋打猎，每天晚上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酒。志才抚琴，子孝吹笙，我来唱歌，子廉舞剑，可有多快活！”
曹洪忙道：“别忘了还有夏侯兄弟。”
曹操笑了：“他们两个，要是再在老家脱不了身，不来帮我，就没有他们的份儿。”
曹仁突然叹气：“真能等到太平的那一天吗？”
曹操用马鞭在空中划一个圆：“大汉朝四百年基业，哪能这么容易灭亡呢？顶多象王莽那样乱上二、三十年，等到英主出世，就可以天下太平喽。”
曹洪笑了：“那时候咱们也四十、五十了，花白的胡子，正好去隐居。”
“也难，”戏志才突然在一旁说道：“天子行将就木，偏偏两位皇子都还太小。过两年，幼主临朝，阉宦在侧，事情就更难办喽。”
“也许，”曹操突然凑近戏志才，压低了声音，“只有从外藩里挑一个成年、忠厚的国王，如孝文皇帝故事……”
戏志才缓缓点头。
顿丘县衙的内堂。
曹操端坐于上，左右是七八位属吏和县中豪绅，正在欢笑饮宴。歌伎弹唱，侍儿满酒，气氛十分热烈。
突然，曹洪大踏步迈入，一脚踢翻了左首一张食案，案后的豪绅惊呼栽倒。
众人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，曹洪又接连踢翻数张食案。他抬腿正准备去踢曹操面前食案的时候，曹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，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：“子廉，不得无理！”
曹洪挣扎着吼道：“我受不了啦！咱哥儿两个千里迢迢来跟着他，不是整天陪他喝酒不干正经事的！”
曹操站起来，不怒反笑：“放开他，子孝――子廉，你要干正经事，什么才是正经事呢？”
曹仁慢慢放开双手，曹洪捂着脖子，大喘粗气：“你是一县之令，该不会没有朝廷交办的公务吧。”
曹操仰天大笑：“朝廷的公务！哈哈哈哈，朝廷除了催粮征税，还有什么公务？你难道叫我，堂堂一县之令，出城去挨家挨户收丁赋吗？”
他一指几名属吏：“他们就干得很好嘛。”
他走近几步，一把揪住曹洪的脖领：“你以为我曹孟德治理百里之县，还要事事躬亲，每天劳神劳力？你有工夫，干好自己的事去――兵带得怎么样啦？”
曹洪有点胆怯了：“不过七十三个土兵嘛，现在让他们上战场，面对数百名披坚执锐的士兵，都没有问题。”
曹操又笑：“明白啦？有大本事大志向的人，干小事更是轻而易举，所以说‘治大国如烹小鲜’。你兵练完了，还干什么，不喝喝酒还能干什么？”
他放开曹洪，张开双臂，仰首向天：“你们都知道我啦，穿不求绫罗绸缎，居不求豪屋广厦，只愿好女在怀，美酒盈樽，其乐也陶陶……”
曹洪翻着眼珠子：“我看你这县令也当不长。”
曹操大笑：“谁愿意长久只当一个县令！”
2.
雒阳宫中，曹腾的寝室。
曹腾卧在榻上，只剩最后一口气了，曹嵩、蹇硕跪在榻前。
曹腾含含糊糊地说道：“可惜，可惜……不能见孟德最后一面。”
他望向曹嵩：“这、这个大鸿胪也没什么可留恋的……我死以后，你马上辞了官回乡下去……乡下的田产，够你用一辈子的了……”
曹嵩点头，蹇硕却说：“好不容易弄到个大鸿胪，总得再干几年，为子孙多积攒点家业。”
曹腾摇头：“孟德自己会挣家业，很大的家业，不……用你们操心……蹇硕呀，我死以后，你不会为难孟德吧。”
蹇硕一愣，急忙磕头：“小子不敢。”
曹腾喘着气：“你哪里有什么事不敢的……要你心里就放下这段仇恨才行……蹇硕呀，士大夫视咱们宦官为毒蛇猛兽，张让他们又不跟你一条心……你小心哪，小心哪……”声音越来越低。
蹇硕和曹嵩一起磕头。
3.
平原上的官道，曹操、曹仁、曹洪都戴着重孝，策马狂奔。
4.
夜晚，简陋的驿站里，曹洪在铺被褥，曹操和曹仁相对而坐。
曹仁严肃地问：“大哥，你的志向究竟是怎样的？”
曹洪听了，也急忙凑过头来。
曹操闭上眼睛，缓缓地说道：“我要统率大军，平定四方的叛乱；我要扫荡陇西，让羌人永远归服王化；我要出征西域，再造西域都护。我要以军功得朝廷拜为列侯……”
曹洪一拍大腿：“那咱们兄弟也弄个都尉、将军当当！”
曹仁神色不变，又问：“听说，汝南许子将给大哥看相，说你是‘治世之能臣，乱世之奸雄’。当今天下，乱相已经萌发，如果真有一天，四方纷乱，你的志向仅仅是列侯吗？”
曹操睁开眼睛：“平定天下，重光汉室。我要是陈平、刘章，那你们就是周勃、灌婴。”
曹洪摩拳擦掌，兴奋莫名，曹仁也舒展开双眉，笑了：“是啊，这才是我佩服的孟德大哥呢。”
“咚咚咚”，有人敲门，曹操抬眼：“什么事？”
门外传来驿卒的声音：“有位颍川的戏孝廉，带了美酒过来，想与大人同饮。”
曹操正一正衣冠，站起身来：“都是豫州老乡，那就请吧。”曹仁、曹洪急忙退到屋角。
门开了，年青瘦削的戏志才，捧着一张食案，案上是一壶酒、一对盏，慢慢走进来，放下，与曹操见礼：“在下颍川戏志才。”
曹操还礼：“沛国曹操――戏先生请坐。”
二人在食案前后坐下，戏志才斟酒，曹操问：“戏先生从颍川往京城去吗？”
“不，”戏志才端起盏来，“志才前天离的京城，正要回家乡去。”
曹操也举盏，二人对饮一杯，曹操问：“曹某离京一年多了，不知道近来京里可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吗？”
“不寻常，很不寻常，”戏志才放下盏，再斟酒，“也就前些天，中常侍王甫刚被收捕杖毙。”
曹操瞪大了眼睛：“谁有这样大本事，扳得动他？！”
戏志才笑了：“司隶校尉阳球，检举王甫和党同宦官的太尉段�G，结果王甫杖毙，段�G自杀。”
曹操站起来，皱眉沉思：“当初陈蕃、窦武谋诛宦官，被王甫、曹节利用张奂，杀死士大夫、清流无数，第二次党锢之祸的余波一直延续到今天。如今王甫完蛋，曹节也有失势的征兆，也许可以趁机……”
戏志才摇头：“时机未到。你看吧，阳球怕活不过今年去。”
曹操望向戏志才：“那什么时候，时机才能成熟？”
戏志才也站起来，把酒盏递给曹操：“快了。志才昨夜观看天象，西方昂、毕间有煞气翻腾，直蹿至东方角、氐乃止，应在幽、冀、兖、豫数州，不出五年，必有大乱！”
曹操叹气：“这是迟早的事啊――还记得熹平六年，太平道首领张角以妖言惑众，司徒杨赐请求下诏诛杀，可惜皇帝不以为意。我看哪，作乱的一定是此人。”
戏志才扬扬眉毛：“世事纷扰，不谈也罢，来，喝酒。”
二人对饮，突然，戏志才叫了起来：“哎呦，原来曹公戴着孝哪，我竟然请你喝酒，这可……”
曹操低头望望自己身上：“啊，我自己都给忘了。”
二人相对大笑。
5.
夜晚，另一处驿站，装修稍微整洁了一些。曹仁和曹洪并排躺着，鼾声如雷，曹操在昏暗的灯光下奋笔疾书。
6.
雒阳，建章门外，曹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。
蹇硕气哼哼地走过来，把一卷奏章狠狠摔在曹操膝前：“你不要命啦，竟敢为陈蕃、窦武叫屈！”
他弯腰凑近曹操的脸：“不要以为王甫死了，就可以翻案。今天要不是我扛出你过世的爷爷来说好话，你早给张让他们剁成肉酱了――我最后一次帮你。”
他直起腰：“天子口谕，曹操老老实实回家守丧吧，国家大事，别乱插嘴！”
曹操面色阴沉，咬着牙强忍怒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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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操家中，装饰俭朴，架上、几上，甚至地上，到处都是简册和卷轴，与先前大不相同。
曹操站在窗前，一手端着酒卮，一手捧着卷帛，看一会儿，喝一口酒。
曹仁大步奔了进来。曹操听见响动，急忙抬头问道：“怎么样？”
曹仁喘气抹汗：“打听确实了，上月月底，张角兄弟起兵……”
曹操追问：“什么地方？”
曹仁回答：“不知道。”
“不知道？”
曹仁解释说：“青、徐、幽、冀、荆、扬、兖、豫，到处都是黄巾，谁也不知道张角兄弟究竟身处何方。”
曹操把卷帛和酒卮都放在几上，一面沉吟：“青、徐、幽、冀、荆、扬、兖、豫――八州，半个中国都是黄巾……”
“你也知道了，”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，紧接着，高冠博带的袁绍走了进来，“那就跟我走吧。”
曹操问：“哪里去？”
袁绍笑道：“合该你走运，大将军召见。”
曹操一愣：“大将军？那个杀猪的？”
袁绍大笑：“见了他面，你可别这么说。”他随即收敛了笑容：“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本事，倒好象有那么点雄心壮志，想做些事业――你我施展抱负的机会来了――还不快换套好衣服跟我走！”
8.
大将军官署，布置极为奢华，两旁并列执戟卫士，又多少有点庄严气氛。
胖胖的何进端坐主位，左右是数十位公卿大臣。
袁绍在前，曹操在后，疾趋而入，跪倒在地：“侍御史袁绍本初、议郎曹操孟德，拜见大将军。”
“阁下就是曹孟德，”何进态度踞傲，“什么出身？”
曹操回答：“先祖大长秋讳腾，家父大鸿胪讳嵩。”
“喔，原来是曹大长秋大人的……”何进立刻变了一副亲热的面孔，“怎么只做议郎，张让这批家伙太也不够、不够……嘿嘿。”好象是词汇量有限，他往往每句话只说一半。
袁绍插话：“孟德深通兵法，此次剿贼，希望大将军能够派他上前线去。”
“好，”何进回头望向身边的某人，“保为骑都尉，前往颍川，这个……剿贼。”
9.
雒阳城外，队列无数，旌旗飘扬。曹操与袁绍均戎装，并马而立。
袁绍望着曹操：“可惜，大将军离不开我，否则，咱们一块儿上前线去厮杀，可有多好。”
曹操笑道：“这个杀猪的，靠着妹子做了皇后，竟然一步登天当大将军，他懂些什么。全得靠你仔细辅佐，别出笑话，我们在前线才好放心打仗。”
袁绍回头望一眼士兵们：“京城的军队缺乏训练，你这次又只带三千人去，要多加小心。”
曹操感激地点头：“我明白。”
二人握手告别。曹操一踢马腹：“子孝、子廉，出发了！”
立马于后的曹仁、曹洪齐声答应，曹洪的声音尤其响亮。
大军开拔了。
10.
黑夜，曹军营地，万籁俱寂，连灯光也只有隐约几点。
曹操、曹仁、曹洪，遍身甲胄，围坐在一起。
曹操轻声问道：“这是真的打仗，不比在小县城里拿贼，有把握吗？”
曹洪一拍胸脯，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，还是够响亮的：“没问题！”
曹操笑了：“骄兵必败，别太过于自信了。”
曹洪忙道：“大哥放心，我曹洪……”
“在军中不能再称呼大哥、兄弟了，”曹仁打断了他的话，“要叫都尉大人。”
“什么都尉大人，叫起来多别扭，”曹洪作揖道，“反正曹洪是跟定孟德大哥了――最后再叫你一回大哥，以后改叫主公如何？”
曹仁一拍他的肩膀，笑道：“行，长学问了。”
曹洪忸怩地笑了，正想要说什么，突然跑过来一名士兵，单腿跪下：“禀报大人，贼军来劫营了。”
隐约地，远方传来马嘶声。曹洪大喜：“果然不出大哥……啊不，果然不出主公所料。”他站起来，面向曹仁：“咱们这就走吧。”
曹仁也站起来：“不要莽撞，依计行事。”
曹洪答应：“是。”
11.
曹军开入残破的颍川城。
曹操立马城门口，对并排的曹仁说：“到了颍川，有一个人一定要去拜访。”
曹仁笑了：“不用拜访，他自己已经来了。”
一个人从曹仁马后踱出，向曹操抱拳：“曹公，久违了。”原来是戏志才。
曹操急忙跳下马来，握住戏志才的手：“啊呀，志才，可想死我了！”
戏志才笑：“这回，咱们可以放开量，好好喝回酒了。”
“岂止喝酒，”曹操急切地问，“你现在在做什么，来帮我吧，怎么样？”
“曹公还是这样急性子，”戏志才笑，“当初我劝你别急着想给陈蕃、窦武翻案，你偏不听，差点丢了性命――做大事的，待时而动，不能急躁。”
“谨遵教诲。”曹操大笑。
12.
颍川城外，皇甫嵩的大营。
皇甫嵩戎装坐在帐中，曹操全身甲胄而入：“骑都尉曹操，拜见左中郎将皇甫大人。”
皇甫嵩急忙站起来，走到曹操面前：“早就听说雒阳北部尉曹孟德的大名，果然是年少有为――仗也打得好。不过，三千人怕不够用吧。”
曹操回答：“还好。但如果大人愿意增兵的话……”
皇甫嵩问：“你能带多少兵？”
曹操回答：“多多益善。”
皇甫嵩笑了：“竟敢自比韩信――好，年轻人有志气。我再给你添兵七千，汝水以南的贼寇就交给你了。”
曹操再次施礼：“多谢大人。”
13.
白昼，大路上，曹兵正在行军，曹操和戏志才并马而行。两人展开一幅地图，各执一端，指指点点地讨论――曹操明显有点无精打采。
曹仁摧马走了上来，望着曹操的脸色：“主公不舒服吗，没有精神啊。”
戏志才笑了：“这个嘛，有缘故的，我知道。”
曹操问他：“你知道什么？”
戏志才大笑：“军中没有女人，连酒也不敢畅饮，主公的两大人生乐趣少了一多半，他还能有精神吗？”
曹仁也笑了。曹操笑骂：“胡说八道。”
这时，一骑奔来，马上士兵翻身而下，单腿跪着禀报：“左中郎将在长社被围，请大人火速救援！”
曹操冷笑：“汝水以南交给我了――汝水以北，他真能一个人解决吗？”
14.
长社县城，城外黄巾军重重包围。
曹操站在城楼上，凭堞远望。皇甫嵩走了上来。
曹操回过头，向皇甫嵩道：“我看贼兵行伍不整，阵列散乱，又远离河流，靠着几口水井扎营，咱们正好……”
皇甫嵩也开口，二人同时说道：“火攻！”
二人相对而笑。
15.
夜晚，长社城外，黄巾军的营地。
数百名汉军各执火把，四处纵火，空中火箭乱飞，营地乱成一片。
高坡上，曹操、曹仁、曹洪、戏志才并马而立。
曹操望着坡下不尽的火光，一直延绵到远方天边，听着喊杀声、惨嚎声在四外响起，不由仰头叹息。
曹洪问：“二十万贼军，顷刻间灰飞烟灭，主公应该高兴才是，为什么叹气？”
曹操回答：“子廉啊，亡命之徒，不过张角兄弟、师徒数百人而已，哪里有二十万的贼人！这些都是善良百姓，大汉子民，只因为豪强的欺压、朝廷的昏聩，才受了妖言所惑，沦落到今天的下场。”
戏志才也说：“岂止二十万，据说全天下的黄巾贼，不下三百万。大汉一共多少百姓？恨不得三五户里，就出一个贼人。费多大功夫，才杀这二十万，三百万要杀到几时？杀了这三百万，大汉的百姓，还能够剩下多少？”
曹操摇头：“贼人不识军阵，便倾巢而来，剿灭不难。然而，只要朝廷一日不明，豪强一日不除，今天三百万，明天就是一千万，你怎么尽数剿灭？”
他又叹口气：“算了，不说这些泄气话了――子孝、子廉，如果天下太平了，我想回老家去隐居，咱们冬、夏读书，春、秋打猎，每天晚上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酒。志才抚琴，子孝吹笙，我来唱歌，子廉舞剑，可有多快活！”
曹洪忙道：“别忘了还有夏侯兄弟。”
曹操笑了：“他们两个，要是再在老家脱不了身，不来帮我，就没有他们的份儿。”
曹仁突然叹气：“真能等到太平的那一天吗？”
曹操用马鞭在空中划一个圆：“大汉朝四百年基业，哪能这么容易灭亡呢？顶多象王莽那样乱上二、三十年，等到英主出世，就可以天下太平喽。”
曹洪笑了：“那时候咱们也四十、五十了，花白的胡子，正好去隐居。”
“也难，”戏志才突然在一旁说道：“天子行将就木，偏偏两位皇子都还太小。过两年，幼主临朝，阉宦在侧，事情就更难办喽。”
“也许，”曹操突然凑近戏志才，压低了声音，“只有从外藩里挑一个成年、忠厚的国王，如孝文皇帝故事……”
戏志才缓缓点头。
